403地震才剛滿周年不久，台灣就又發生了規模5.8的有感地震。幾秒鐘後一切回歸平靜，人們繼續上班、生活如常，彷彿什麼都沒發生。然而，台灣到處充斥違建、老屋陽台外推……加劇建物載重，長年累月居住其中，似乎我們正在用生命跟老屋博弈。
文／李科諺
「除了地震發生後的一個月，否則多數民眾平時都樂觀地認為自己的房子沒問題。」因為地震對台灣人來說，早已習以為常。正因為太習慣了，反而讓我們忽略了一件更根本的事：我們所住的建築，真的足夠安全嗎？台灣防災產業協會理事李志村感嘆道。
「921」大地震曾讓整個社會驚覺建築安全的嚴重性，從那時起，「紅黃單制度」上路，為老屋貼上警示。但沒貼紅黃單的房子就絕對沒問題嗎？
頂樓違建、一樓改店面、牆體拆除…這些我們身邊隨處可見的「改建」，或許正埋下未來的災難伏筆。地震從來不是兇手，脆弱的建築才是。
頂樓並非擴建空間
是風險加碼區
根據內政部統計，雙北地區屋齡超過30年的老屋已突破150萬宅。而在老屋當中已知的「既存違建」（指1964年至1995年間就已存在的違建），2014年時為61.4萬件，到2023年增加至71.6萬件，這意味著還有更多的違建潛藏於都市中，只是尚未被發現與統計而已。
由於早期法規較為寬鬆，這些老宅在結構安全與耐震設計方面本就存在疑慮。台北市土木技師公會理事長莊均緯指出，過去建築施工時，對於結構安全與載重的觀念尚未如今日完善，有時僅重視打好地基，卻忽略整體結構設計的平衡與耐用性。
然而，真正最容易被忽略的是，這些本就潛藏風險的老宅，若再遭遇違建加蓋、陽台外推等行為，不僅超出原始結構的承重設計，更可能加速建築物的老化與損壞，成為潛在的安全隱憂。
『天王星大樓』因403地震傾斜未倒畫面刻印在國人腦海。圖／花蓮縣政府
最常見的違建莫過於頂樓加蓋，許多五層樓的老公寓會加蓋至六樓甚至七樓，莊均緯強調，一般住宅的樓地板最小活載重為200kgf／m2，而屋頂則為150kgf／m2，雖然這些數字看似充裕，實際上只要進行加蓋，就勢必會超出原先的結構設計承重。（編按：活載重是用以模擬該樓層可乘載的重量，包括建築物室內人員、家具、設備、儲藏物品、活動隔間等。）
以五樓違建加蓋的影響為例，不僅限於影響當層樓板載重，也會牽連到3樓、4樓等下層樓板的承重能力。若使用混凝土、磚塊等重型建材，更會對整棟建築造成額外負擔。即使肉眼看不出明顯問題，但在做結構安全評估時仍會將這些超載因素納入考量，導致整體安全係數下降，潛藏結構風險。
違建就有風險
勿視為理所當然
除了頂樓加蓋外，陽台外推也是常見且潛藏風險的違建形式。紘鉅建築師事務所建築師張紘聞提醒，陽台原本的設計是以輕量結構為前提，一旦進行外推，整體重量可能增加三分之一以上。若每層樓的住戶都進行外推，或是在擴建出的空間堆放重物，將大幅提升對結構的負荷，進而增加損壞的風險。
此外，陽台外推屬於二次施工，品質難以控管，也可能破壞原有建築的結構系統。小P（化名）設計師指出，有些後、外陽台與廚房或客廳之間原本設有牆面，而這類牆面往往是承重牆。但為了擴大使用空間，部分屋主會將牆面拆除，卻未同步進行結構補強，無形中為房屋安全埋下隱患。
若施工團隊技術不到位，更容易發生防水層破壞、接縫瑕疵等問題，導致日後產生滲漏水情形。這些看似輕微的損害，長期下來卻可能侵蝕鋼筋、削弱結構耐久性。一旦發現陽台牆面出現裂縫，便不可掉以輕心，應儘早進行評估與修繕，以免小問題演變為大災害。
更令人擔憂的是，這類違章改動通常未經合法申請，也不會記錄在建物資料中。後續接手的買家往往難以察覺，不知道前屋主外推陽台時可能曾拆除結構牆，等於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住進一間潛藏風險的房子。
沒倒下的建築
恐怕早已站不穩
明槍易躲，暗箭難防。肉眼可見的違建雖可提防，但更可怕的，是藏在建築內部、難以察覺的隱患。403強震後，『天王星大樓』傾斜卻未倒的畫面震撼全台，「軟腳蝦」這個詞再次浮上媒體版面。
然而這並非首次。2016年台南『維冠金龍大樓』倒塌釀成重大死傷，更早在1999年，台北『東星大樓』也曾發生類似悲劇。一再重演的災難，反映出社會對建築結構安全的忽視與制度上的不足。直到災難發生，人們才驚覺：問題其實從未被真正解決。
最具代表性的案例，莫過於花蓮的『雲翠大樓』。該案造成17人罹難，事後調查顯示，建物曾在進行室內裝修時，將鋼樑與牆體打斷後未做補強處理，成為結構弱點之一，也是造成大樓傾倒的主因。
走在街頭，我們時常會看到許多老屋將一樓改為店面或商場，即便有『雲翠大樓』的前例，卻鮮少人會去想：這樣的改裝究竟安全嗎？又是否合法呢？
相關業者透露，雙北市不論是自宅或是一樓商空改裝時，若動到結構、外牆等未申請內部裝修許可、建築物變更設計許可，易遭民眾檢舉，而離開雙北，近來集合式住宅規模量體越來越大，動輒上百戶的大型社區，其一樓空間裝修時，為避免糾紛與工程延宕延誤營運，較不敢冒險。
違建若有安全顧慮，將被列入專案優先執行拆除。圖／新北市政府
改裝「先做再補」
灰色工法成結構隱憂
然而總體而言，不論是自宅使用或商業用途，許多裝修工程常未依法申報，甚至擅自變更、拆除建築原有結構，這不僅違法，也可能直接危及整棟大樓的結構穩定性。
而背後的關鍵考量，往往仍是成本問題。垼程聯合建築師事務所主持建築師劉獻文指出，以住宅改裝為例，申請簡易裝修審查（含消防審查）費用約為10至12萬元；若是超過300平方米的中小型商業空間，一階段室內審查費用則約為18至25萬元。若牽涉結構變更設計，則可能增加額外8萬至20萬元以上的費用。對業主而言，這些開銷不小，因此常選擇「能省就省」，忽略其背後潛藏的結構風險。
然而令人擔憂的是，這類改裝即使被檢舉，處理方式往往只是「停工補件、繳交罰鍰」，許可證核發後仍可照常動工，整體風險幾乎未被遏止。看似無傷大雅的灰色空間，實則是讓住戶與結構風險賭上一生安全。
一位熟悉內情的業者就坦言，多數改裝工程採「先做再補」，這種默許與妥協早已成為業界心照不宣的潛規則，「有個業主在抓漏時，最後發現源頭竟然在一樓承重牆內，也是稍微敦親睦鄰一下後就直接施工。」
事實上，這案例不僅彰顯業內潛規則的氾濫，多數業主因施作工程若動到承重牆，考量同時補強結構又是另一筆費用且需延長工期，往往就忽略，在在凸顯國人對結構安全意識不夠強烈。
裝修即便會動到結構相關的部位，仍直接施工已成「潛規則」。圖／業者提供
你問過裝潢下的真相嗎？
不合規的工班，為求快可能傷及房屋結構，事後補強未必到位。圖／業者提供
裝修涉及的結構變動，往往藏得比我們想像得更深。張紘聞指出：「除了少數連鎖超商或賣場會主動以鋼構補強外，一般店面或住戶的室內改裝，很少會針對梁柱進行加強。而這些關鍵結構，通常早已被裝潢、天花板或貨架遮蔽，看都看不到。」
中華結構安全耐震補強協會理事長陳敬棋則進一步指出，即便施工是合法申請的，但不合規的工班為了搶快，經常在未了解建築結構配置的情況下，任意敲除牆體或樑柱。「有些甚至會在誤傷承重牆後，僅用水泥或膠料補土式收尾，表面看似修補，實際上卻讓整體結構在無聲中持續惡化。」
若當初施工未申請合法裝修許可，後續建物資料自然也不會記錄，接手的屋主或買家通常毫無察覺。他也提醒，有疑慮時，民眾應主動詢問是否有申請裝修許可與做過結構評估，這才是保障自身安全的第一步。
「別讓每次走進熟悉的街角店家，都成為一場與風險的博弈。」
耐震補強
不該只是災後的臨時反應
當結構問題已浮上檯面，在實施都更或重建前，補強結構、強化耐震能力，就是留給老屋與住戶的最後一道防線。「等到貼紅黃單就太慢了，耐震補強是預防性的，就是要讓民眾住得更安心。」李志村強調。
對於屋齡超過30年、歷經地震搖晃，或曾變更使用用途的老宅而言，進行耐震評估與補強，早已是預防災害的必要投資。尤其越是屋齡高、樓層多、建材重的建物，其結構風險反而高於一般公寓或透天厝。但這類社區通常住戶多、意見分歧，使得推動補強工程更顯困難。
而更值得注意的是，除了肉眼可見的違建，許多真正影響結構安全的問題，其實潛藏在牆體與樑柱內部，民眾往往難以察覺。
「要進入社區宣導，取得管委會同意才只是第一步。」許多耐震補強工程的最大阻礙，並非技術上的困難，而是住戶之間的共識與經費分攤問題。補強費用往往動輒數十萬元甚至上百萬元，加上對施工期間可能造成生活干擾的疑慮，導致許多提案還未啟動，就已胎死腹中。
補強不是扣分
抗拒心態反是最大危險
雖然政府早已推出補強補助制度，許多屋主聽到「補強」二字，第一反應卻不是安全，而是「我的房子是不是有問題？」怕被貼危樓、怕影響房價、怕鄰居誤會。這樣的標籤心態，往往讓補強變成社區中的禁語，許多住戶寧願多繞過一根柱子、多貼幾層壁紙，也不願真正去問結構的真相。
根據內政部規定，只要是1999年12月31日前取得使用執照的合法建物，就能申請耐震初評與補強補助。常見補強方式包括鋼構支撐、碳纖維包覆梁柱、RC構件補強等，都能提升結構韌性與抗震力。
事實上，補強從來不是宣告危險，而是為居住延長壽命的主動行動。鋼構支撐、碳纖維補強、RC構件強化這些技術，早已不再是危樓搶救，而是正常住宅的健康檢查項目。
人們在生病時會去看醫生，但房子震過幾次，卻很少有人想到，它也需要做體檢。若能換個角度理解，補強並不是承認房子有問題，而是為家人多添一層保障。因為會奪命的從來不是地震，而是沒有準備好的建築本身。
被動立場難解
買家須主動捍衛權益
結構補強不僅關係到居住安全，也牽涉到資訊揭露與交易信任。然而在實務上，房市買賣雙方的資訊往往極不對等。多位房仲業者指出，目前法規僅要求在「影響使用安全」的情況下才須揭露，賣方並無義務主動說明房屋是否曾進行結構補強。
國人對「耐震」認知有限，需經過多次的宣導才能讓民眾意識到背後潛藏的風險。圖／李志村提供
儘管法律未明文規定針對未影響使用安全的物件交易時需揭露義務，從善良管理人原則與避免交易爭議的角度出發，本刊認為房仲仍應盡責把關，在屋主出售前，應主動進行屋況調查，並與屋主充分溝通，針對結構疑慮進行問題排除。
雖然中古屋交易中，耐震補強尚未列為法定揭露事項，但若屋主事先完成耐震評估並實施預防性補強，不僅有助於降低潛在風險，也能提升買方信心，對成交與價格談判更為有利。
結構補強是一項肉眼看不見，卻與生命安全息息相關的隱性投資。它不只是保護資產，更是一種對家人與未來的責任承諾。若等到貼上紅黃單才開始補強，往往已為時過晚。唯有在平日提前規劃，才能讓風險止步於未發，不讓下一場地震成為無法挽回的遺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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